您的位置 首页 大视野

口无遮拦(八篇)

作者 郭一文

像蓝德一样烤火


蓝德是谁?起初我并不明了,甚至以为是那个写《无知的乐趣》的随笔高手林德。后来才知道蓝德的全名是Walter Savage Landor ,一译兰多。两人同属英国人,皆为寿星,但蓝德差不多比林德大了100岁,他死了三年,林德才出世。蓝德最让人称道的是一首题为“Finis”的小诗,经杨绛一译,闹得妇孺皆知:“我和谁都不争/和谁争我都不屑/我爱大自然,其次就是艺术/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暧/火萎了,我也准备走了”。我无意中找到了原诗:“I strove with none / 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/ Nature I loved and , next to Nature , Art / I warmed 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/ It sinks ,and I am ready to depart”。两相对照,便知握在杨绛手里的是一枝生花妙笔。一眼望去,仿佛译得漫不经心,而定睛再看,方知匠心独运。什么叫“异曲同工”?什么叫“炉火纯青”?这就是!

喜欢一首诗,而喜欢写诗的人,再进而喜欢他烤火的模样,虽说我无从知晓蓝德当年究竟是以一种什么姿态去烤火的。今天英国人仍把烤火当成一种享受,这享受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奢侈。时下只有真正“上了档次”的人家才有壁炉,里面无须投放木柴,却能惟妙惟肖地模拟出火焰,若论“环保”,自然无可挑剔。缺憾是,既看不到时不时迸射的火星,又听不到伴随着燃烧毕毕剥剥的声响,当然更感受不到“烟熏火燎”的气氛。从严格的意义上说,这已经不是壁炉了,货真价实的壁炉堪称历史遗存,更有效、更方便、更经济的取暖方式不胜枚举。但尽人皆知,古怪的英国人玩味的一向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趣,时至今日依然割舍不得。

寒冬腊月,人们以火为圆心,围炉而坐,伸手取暧。手掌热了,便翻转过来,烘烤手背,而当手背热了手掌也就凉得差不多了,于是频频翻转,间或两手相搓,以使热量均匀地散布到每一个部位……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程式,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,只要有人,只要有火,只要有着严寒,就会反反复复地上演。

伸手取暧之所以是烤火的主要内容,是因为手为上肢的末端,又因劳作之故,暴露的机会较多,极易冷却。但说手暖和了,身体也就跟着暖和了,那倒未必。依我看来,该理论貌似“有理”,实乃想当然耳。不过话也很难说,虚无缥缈的心理需求往往能演化成真刀真枪的实际需求。自古以来,人们对守财奴的吝啬百思不得其解,以为他们已经够“暖和”的了。守财奴自己可不是这样想,或许是小时候“冻”怕了,总觉得身上有祛除不完的“寒气”,以致不分时令,见到火便忍不住伸出手去,犹如巴甫洛夫的那只闻名天下的狗,灯一亮就淌口水。

一位作古多年的前辈人物,满头的桂冠,“高级”得不能再高级了,却仍嫌身价过低。他满腹经纶,读了不少“子曰诗云”,也知道许多“挂冠而去,归隐山林”的掌故,说起“人无论贵贱,仅一副肠胃、一副皮囊而已”时,慷慨激昂,无人能及。可惜也是火光一闪,手就痒得不行。他驾鹤西游的前一日,清点头衔,自觉缺斤少两,虽已气若游丝,依然耿耿于怀。

学学蓝德吧,他烤火的姿态一定优雅之极,这么一个以自己的生命之火“取暖”的人,别无他求,终生只爱自然和艺术,而这两样东西又恰好取之不尽用之不绝。



爱惜羽毛


见过鸟雀是怎样蘸水洗澡的吗?当然我指的不是水禽,它们沐浴的机会太多了,而是那种所谓的“旱鸭子”。比如说一只不起眼的麻雀,凡是存了水的坑坑洼洼的地方,都是它的浴缸。它把脑袋半插在水里,再猛地抽出来,让来不及滴完的水珠溅落在身上,一遍遍地清洗羽毛上的污垢,这无疑很困难、很笨拙、很麻烦,事倍而功半,但它所表现出的耐心和虔诚却着实让人感动。从未留心过这一幕的人也不必遗憾,你一定见过鸽子是怎样梳理羽毛的:一遇空闲,它们就会小心翼翼、不厌其烦地检验每一根羽毛,将残缺、逆乱的一一啄去,尖尖的喙在密密匝匝地羽毛中反反复复地游走、搜索……它们对羽毛如此珍爱,似乎懂得自己之所以是禽,之所以有别于兽,正是由于有着羽毛的缘故。

人类尽管有着款式齐全的服装,有着层出不穷的化妆术,依然需要“羽毛”的呵护,需要在对羽毛不断的清洗和梳理中完善自己。按理说有五千年的文明做铺垫,这有何难?其实不然,越是衣冠楚楚的人,越容易做出丢人现眼的事,原因是他们不屑于用古老的方式来修饰自己——他们舍弃了羽毛,当然也省略了梳理羽毛的过程!羽毛的作用,不止是遮掩更是制约,岂可小视?没有了羽毛,人就会张狂,就会无所顾忌,就会失去良知,就会不知羞耻。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,从理论上说并没有错,虽说仅是一种猜测,果真如此,当然求之不得。实际上善与恶仅一步之遥,大多数情况下很难界定。我们倒是不妨退一步想,即便人的心里生来就藏着一头野兽,既杀不死它,又撵不走它,若能让它始终处于休眠状态,“有”也就等于“无”,同样可以平安无事,而制服野兽的杀手锏不是别的,恰恰就是今天备受轻视的柔弱的羽毛。

常常看到一个人仪表堂堂、谈吐儒雅,转眼之间却面目狰狞、举止怪异,究其原因,乃是由于得意忘形,手舞足蹈,吵醒了原本熟睡在他心中的野兽。譬如“贪婪”,说到底是无中生有的玩意儿,从生理上看,人的实际需求极为有限,但不知餍足的欲望会使得这种有限的需求变得相当夸张。当贪婪在一个人心中发酵,他就会像醉酒一般忘乎所以——忘记了“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”。

光怪陆离的现代文明,使得人类的价值观产生了混乱。如今只有在偏远、闭塞的地区,淳朴的民风还在苦苦挣扎(尽管只是“余韵”),叫人不胜感慨。记得当年我“插队”的地方,偷盗一事,闻所未闻,家家户户都是没有锁的,所谓的门,只是个象征。赶庙会、看大戏、走亲戚……倾巢而出,无须留守,门不过虚掩着而已,人们自觉地遵守着古老的道德准则:不去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!衣着光鲜的都市人很难想像,胼手胝足的庄稼汉竟是这般爱惜自己的羽毛。

人心可以无限膨胀,而一朝膨胀便很难复原。预防的办法是时刻在心里存着“廉耻”,只要还惦记着这两个字,即便受到“魔鬼的诱惑”,也不致走得太远。那么一个人应该如何去判断自己有无羞耻之心?最简单的方法是设想鬼使神差做了有悖情理的事情,能否受得了最亲近的人(譬如老婆、孩子)向你投来的鄙视的目光?如果你感到无地自容,甚至生不如死,那就别担心,说明你的羽毛还在。



灾难之想


此四字颇费思量。

作“灾难之想”的人,必须是平安无事乃至春风得意的人,否则就失去了意义。神乎其神的冥想术将灾难之想的内容划分为两大类:苦难之想和死亡之想,而死亡之想又分为“老死之想”、“病死之想”、“暴死之想”……据云:常作灾难之想,能使人心由躁动复归于宁静。又据云:功力深厚者,每作灾难之想,意念即会脱离躯壳,飞升而去,当事人仿佛成了局外人,能若无其事作壁上观,看着自己身上所发生的种种变化不为所动,一如冷眼旁观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皮囊——那皮囊由年轻而衰老,由强壮而羸弱,由完整而腐烂……玄妙得如同天方夜谭。这应当是可信的,前提是必须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。倘若你一觉醒来由腰缠万贯变得一文不名,或是由座上宾而为阶下囚,倒是不必作灾难之想,因为你已经倒霉透顶,无须再借题发挥了。

有人想出自写讣告的妙招,不只是听起来新鲜,也确实行之有效。正正经经的讣告似应由他人“捉刀”,如此这般才算客观,自己动手,则难免有溢美之辞。其实大谬,流行的讣告,十之八九天花乱坠,辞典上最美好的字眼都堆砌在上面了。要是死者忽然复活,鉴赏之下恐怕也会脸红。而自己执笔,就会谨慎得多,总不致太过离谱(哪怕脸皮再厚)。尖刻地说,讣告不过是“个人小结”,一朝归西,说得再漂亮也于事无补,故写讣告实乃人世间最为伤心之事。也正因为如此,给自己写讣告才是训练定力的绝好方法。讣告的内容无关紧要,写讣告的心境倒是颇有讲究,你必须完全进入角色,手持利剑,把自己劈为两半,“一半”已经死了,“另一半”却在料理后事,一如上面所说的——你“跳”了出来,站在一旁,以陌生人的眼光,打量着自己的躯壳,打量着另一个你……能做到这一步很难,对一个正处在顺境中的人来说尤为不易。“有什么必要呢?”你会这样想,以为灾难与死亡是别人的事,你只会永远鸿运当头,于是你所有的心思都朝着一个方向运行,满打满算,不留余地。

大凡人都是“不见棺材不落泪”,一切警告均无济于事。“红颜祸水”的说法不只古已有之,而且“全球通”:中国有九尾狐苏妲己,外国则有埃及艳后克莉奥佩特拉,再大的“大丈夫”一照面就栽了。但天下男人无一例外,将这句至理名言当作耳边风,即便自己是歪瓜瘪枣,也恨不得压寨夫人有花容月貌。同样的道理,世上贪得无厌的人多半是阔得不耐烦的人,你若提醒他适可而止,他定会嗤之以鼻。尽管银子是身外之物,“三十年河东转河西”的例子数不胜数。所有的骆驼在“最后一根稻草”落到身上之前,都以为自己是压不垮的。

当今两大武打明星李连杰和成龙,皆因大难不死而仗义疏财,他们的每一枚铜板其实都来之不易,是灾难使得他们豁然开朗,乐善好施。京城有位“老总”,眼下风头正劲,此公也曾一钱如命,自从出过车祸,便在家里摆起了“流水席”,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可以不请自来,大快朵颐,吃饱了甩手走人,连招呼也不用打。于是喜吃白食者趋之若鹜,熙熙攘攘,摩肩接踵,大有孟尝君“食客三千”的遗风……不过恕我直言,上面几位义士若是曾作过“灾难之想”的练习,他们的豪侠或许会来得更彻底也更早一些。



寻找“小红帽”


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已经没有什么奢求了,仅是盼望能得到一顶“小红帽”,这个神经兮兮的想法显然源自那个同名童话:《小红帽》。

尽人皆知,童话是“大人哄小孩”的玩意儿,而当那些被哄骗过的孩子长大成人,对曾经给他们带来快乐与梦想的童话就一笑置之了。或许还有三分眷恋,却并不影响他们把冷静的目光投向真实的生活。

让我们一道回顾故事的梗概:有个小女孩,天真可爱,成天戴着一顶红天鹅绒做成的帽子,于是大家都叫她“小红帽”。妈妈告诫她:不要贪玩,不要离开大路。可是“小红帽”偏偏在最要紧的时候,忘记了这句话,这无疑又是编造故事的人惯用的伎俩。“小红帽”有一天去看望她的奶奶,路上遇到大灰狼,大灰狼见天赐良机,连忙套起了近乎:“你好呀,‘小红帽’。”“小红帽”居然也就回礼道:“你好呀,大灰狼。”大灰狼的甜言蜜语,终于使得贪玩的“小红帽”“离开了大路”。大灰狼阴谋得逞,先假扮“小红帽”吃了奶奶,后又假扮奶奶吃了“小红帽”……幸亏猎人及时赶来,剖开大灰狼的肚子,最先露出来的是那顶小红帽,接下来是“小红帽”本人,再接下来是“小红帽”的奶奶,结局皆大欢喜,祖孙俩毫发无损安然无恙——这正是童话的神奇之处!不知道别人如何理解,我以为故事的教训就是妈妈对“小红帽”的叮嘱:其一不要贪玩!其二不要离开大路!大约一个人只要做到了这两点,即便事业无成,至少也是平安无事。此外,我还以为“小红帽”之所以快乐(其实是不识忧愁),之所以招人喜欢,不为别的,恰恰是由于她有着一顶小红帽。

一个人纵有三头六臂,纵能手眼通天,总有棘手的时候、不称心的时候,但倘能旷达,“由聪明而转入糊涂”,烦恼自会烟消云散,他的头上转眼之间就会出现一顶小红帽,他就会笑逐颜开,宠辱皆忘。甚至连天真和轻信这种性格上的缺陷,也足以使一个人身心愉快。君不见现实生活中,城府过深者多半愁眉不展?

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与世无争,视财富如草芥。他破衣烂衫,赤足科头。白天用一只破篮子在河边淘米洗菜,以此来训练自己的警觉,因稍有不慎,淘洗之物就会被河水冲走;晚上则睡在一只废弃的空酒桶里,怡然自得,一枕黑甜,“不知东方之既白”。久而久之,把荣华富贵看得分文不值。连亚历山大大帝的到访他也不放在眼里,竟出言不逊:“请您闪到一边,别挡住我的阳光。”今天看来,此公的价值取向愈加不合时宜了,他的小红帽即便光彩熠熠,只怕无人喝彩。诚然,哲学家能傲慢到这步田地也是一种境界,可惜层次太高,常人无法消受。

谁都渴望快乐,渴望优哉游哉自由自在。换言之,谁都想拥有一顶属于自己的小红帽,那么究竟该向何处去寻求?有一天我忽然悟出,只要不是过于离谱,不斤斤计较于世俗的观念,小红帽就唾手可得!去年冬天,我偶然在商场看到了红帽子的踪影,顽童戴上当然最为合适,小伙子凑热闹也能说得过去,老头子插一手就是在搞笑了。我乍睹此物,大喜过望,顾不了许多,当即买了一顶戴在头上,飘然离去,穿街过巷,矫首昂视,路人无不为之侧目!但我很快乐,径自走去,如入无人之境——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小红帽。



关关雎鸠

口无遮拦(八篇)雎鸠,究竟是一种什么鸟?现在已经很难考证了。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是在大名鼎鼎的《诗经》中听到过它们的啼叫,这一雌一雄见了面,彼此相悦,便会有板有眼地唱和起来,算得上是鸟雀中的的情种了。禽似乎比兽更懂得如何是去示爱,当一只雄鸟对一只雌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了,有几种方式可供选择:或展示羽毛,或炫耀歌喉,或翩翩起舞以显示身怀绝技,或引至新巢以证实乃有产阶级……可谓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。不过这最解风情的雎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谈情说爱的呢?一定得等羽毛完全丰满了么?大自然本没有“早恋”的禁令,更没有“晚婚”规定。想必雎鸠第一次试嗓子并无深意,仅是“过家家”的游戏而已。

人们常说的“两小无猜”,是指少男少女(当然更包括童男童女)不知禁忌也不必有所禁忌。但当我在记忆中细细检索,竟发现自己是“断档”的,缺少此种经历,似乎生而知之,懂得规规矩矩的男女之间是应该“授受不亲”的。那一年,十八岁的我遇上十七岁的她,彼此都有着异样的好感,尽管肤浅而朦胧,却让人刻骨铭心。她比我爽快,竟自作主张,郑重其事地将我介绍给她的一帮闺中密友。今天回想起来依然不可思议,她的勇敢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。许多年过去了,我的眼前仍会偶尔一现那些美好、纯洁的片段,记忆中那些屈指可数的时日,阳光是格外地明媚,天空是格外地晴朗,风是格外地轻柔,花是格外地鲜艳……她的婚姻好像很匆忙、很草率,和大多数女人一样,身不由己地完成了一次蜕变,由轻盈而沉重,从无牵无挂走到了相夫教子。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,她目前应该仍然生活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,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来,一直没遇到过她。现代人有感于科技缩短了时空的距离,喟然长叹:天下真小!为什么偏偏我无缘去体验这种感受?她现在究竟是副什么模样呢?还能故伎重演,像十七岁那样刚俯下脸,又急切地抬起眼睛,抿着嘴微笑吗?

口无遮拦(八篇)

大学时代,接连两个学期我的座位都恰巧排在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后面。起初并不觉得与其他的女同窗相比她有何特别之处,直到有一天我患了感冒,在校医院里碰到她,才发觉她是如此不同:她开口的时候少聆听的时候多,声音潮湿而圆润,仿佛在水中浸泡过;她的衣着随意中透着谨慎,头发服服帖帖一丝不苟,蹙眉比莞尔更好看……渐渐地,在我眼中,她的背影比黑板要清晰得多。萦绕在校医院走廊上那股隐隐约约的碘酒的气味,从此变得芳香起来,我盼望着隔三岔五就能患上一次感冒,而且每次就诊都能在走廊上碰见她……十年后的一场同学聚会中,还是她自己说漏了嘴:也曾挥之不去惦记过我,只是她比我更胆怯,也比我更会掩饰!

口无遮拦(八篇)

正当我意兴阑珊几欲披发入山之时,竟又临时变卦动了凡心,乃随波逐流娶妻生子,尽管乘的是“末班车”,仍不失为亡羊补牢。局外人以为我温柔敦厚容易对付,惟有妻知道我不好伺候——我虽不喜欢“龙肝凤胆”,对“青菜萝卜”却有着苛刻的要求,这些年相安无事,足见月下老人的那根红线没有牵错。

无债一身轻,男人尤其不能欠女人的情分。雎鸠们唱完了“关关”,可以各奔东西一走了之,男人娶了女人却不行,来生相遇只能再娶一次,别无他法。



我的太阳


意大利民歌《我的太阳》,对太阳称颂备至。一番美言之后,又急转直下,唱道“还有个太阳,比这更美”,此二句尤其让我喜欢,以为这才说到了点子上。

英文中的“sun”与“son”同音,我不认为这纯属偶然。登泰山观日出,可以清晰地见到一种奇异的景象:太阳并非匀速上升,而是以“纵身一跃”的姿态脱离地平线的,仿佛此刻有着阵痛。这倒与人的降生极为相似,想当年我的儿子来到世上便是如此。贱内在产房里足足折腾了二十个小时,他依然不肯“现身”,直至大夫欲“霸王硬上弓”,他才痛哭流涕呱呱坠地。虽说他的姗姗来迟让贱内吃尽了苦头,毕竟世上还有更出格的。那一天我隔岸观火,在走廊上怡然自得来回蹓跶,踌躇满志静候佳音。其间有段插曲,至今仍在亲友中传为笑谈。大夫想必是等得不耐烦,正准备“大刑伺候”,但端上“刀枪剑戟”又有三分犹豫,为的是还不清楚产妇的确切年龄,而这时贱内早由呻吟改为哀嚎,已经问不出所以然了。于是产房的门开了道缝,一护士探出脑袋,高呼贱内的名讳,我连忙凑上前去。护士问贱内是否为超龄产妇,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反倒向她请教何谓“超龄”,答曰:过了二十八岁。我沉思片刻,斩钉截铁道:“那她肯定是超龄产妇了!”口气庄严,不容置疑。护士大笑,回了句“世上竟有如此不识数的丈夫”,便掩门复命去了。

贱内产后不下奶水,催乳又不得法,最终苦了儿子,只能靠牛奶苟活。只要凑近他那颗小脑袋,便能依稀从头发里嗅出一股膻味。我原以为自己疑神疑鬼,有天来了一屋的客人,正是检测的绝好时机,于是人人闻了一遍,竟异口同声,方知不谬。直到十来岁,儿子头发里漾出的那股膻味才渐渐消失。儿子小时候以顽童著称,磕磕碰碰、伤筋动骨乃家常便饭。市内几家医院的骨科医生都混了个“面子熟”,X光片拍了厚厚一沓。一张脚的片子大约是四岁时拍的,显示的虽是一堆晶莹、精致的骨头,却可以毫不费力地想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脚来,肉乎乎的,可爱之极……我一直把它当作摄影作品。

儿子读书颇受老师宠爱,曾任闲差学习委员三年,这头衔不过是一块有着观赏价值的招牌,但儿子自觉苦不堪言,小小年纪时时想着挂冠,而老师不许,三辞三就。高二文理分班,儿子虽有“文胆”之称,我却力主他学理,以为当今学文无异自投罗网,“死多活少”。高考儿子不负所望,进百年名校,本欲毕业即赴美深造,岂料事有不顺,签证无着,遂转而读研,再觅良机。但一怒之下改学金融,且仍非名校不进,果然如愿以偿。

儿子玉树临风,不像我这般獐头鼠目,这尤其令我高兴。我逢人必告:儿子与我“不求形似,但求神似”。“形似”亦步亦趋,环环相扣,固然无可挑剔,而“神似”若即若离,潇洒飘逸,更是一种境界,岂可同日而语?再说铁证如山,本无“掉包”之虞。儿子小时候老爱尿湿裤子,且总是左裤筒。贱内大惑不解,一天自言自语,不想母亲神情严峻,忙问是哪一只裤筒,随即如释重负,笑曰“这就对了”。原来我小时候也是总爱尿湿左裤筒。母亲尽管没有文化,但似乎通晓遗传学,知道“有其父必有其子”。



想起了母亲


差不多家喻户晓:有位母亲带儿子去动物园,儿子逗弄狗熊被咬住了手,母亲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手伸进了狗熊的口中。我还听说过类似的一幕:一对情侣也是游园遣兴,姑娘在与狗熊的“亲密接触”中被咬住了脚,身旁的情郎不慌不忙,伸出两个指头轻轻巧巧地捏住狗熊的鼻子,心上人的“三寸金莲”便安然脱险。这大概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动作最小、过程最短的“英雄救美”了。不过我想,那位母亲即便知道有此诀窍也未必相信,她肯定会固执地认为,还是用自己的手去交换才万无一失。

上面的故事无疑过于“血腥”,用母鸡对小鸡的呵护比喻母爱一向容易为人接受:当阵雨袭来而又“前不沾村后不着店”,母鸡便会因陋就简自构掩体,张开翅膀把小鸡严严实实地罩住,她自己不用说是名副其实的“落汤鸡”了,她的那群儿女却“毫发无损”——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只逆来顺受的母鸡,我就是终生藏在她羽翼下避雨的小鸡。

母亲生在农家,这本是一个最好不过的家世,可惜外祖父脑袋灵光,不甘过清苦的日子,毅然扔掉扁担做起了生意,惨淡经营一番居然又颇有几文钱。所以准确地说,母亲是生在“土财主”之家。土财主是个什么概念呢?尽管也有银子,但洋财主并不视之为同类,这个刚刚脱贫致富的新品种不只“灰头土脸”,还时不时现出原形,露出“穷人的尾巴”,正好验证了那句老话:乍富不知新受用。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个农妇,虽说这种感觉有些不敬。

上世纪七十年代,家里的状况刚有起色,便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——几乎是清一色的病人,以拐弯抹角的亲戚居多,也不乏无亲无故的家乡人。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些令人尴尬的场面:陌生人登堂入室,像绕口令似地自报家门,让人如堕雾中。然而对母亲来说聆听乡音是平生最大的快乐,乡音不只是家乡人身份的证明,更是他们走投无路之时在都市的某个角落所能拥有的一张的绿卡。这些求医问药的“乡下人”不仅仅可以在我家里用餐下榻,我还得起早为他们到医院去排队挂号。遇到我不胜其烦的时候,母亲也不解释,只是叹息道:“唉,大老远的,来一趟也不容易。”

货真价实的亲戚更是如此。很有几位长辈数十年来把我家当成客栈,且来了就不想走,只缘母亲伺候得太周到。天长日久,长辈们吃着、喝着,常常还会忘乎所以耍一通脾气,这些插曲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,每每让我记起“升米”与“斗米”的教训,但母亲不以为意,仿佛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做“度”。

除了以招待客人为乐,母亲晚年还凭空生出一样嗜好:喜欢以衣服送人,对象都是些八竿子打不上边的穷亲戚。又惟恐伤了人家的自尊,除了特地按对方的尺寸去做,还故意下水搓洗一次,以示不过是件“旧衣”而已。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她情绪压抑,笼罩在一种被夸大了的贫困的气氛中,为的是未能像某某(其实是一个群体)那样“有尊严地活着”。

母亲,原谅我,我说了你的不是。但惟其如此你才完整、才丰满、才真实、才鲜活,虽人天永隔却音容宛在,你身上的光环并未因此而黯淡。我知道,假如我不慎让狗熊咬住了手,你一定也会像那位母亲一样,忙不迭地把手伸进狗熊的嘴里。



何处有芳邻


“孟母三迁”的故事,不只是令我佩服也令我神往。佩服的是,中国人素来安土重迁,为了给儿子寻找一个读书的好环境,孟子的母亲一搬再搬不厌其烦。神往的是,古时候可以自由地选择邻居,“惹不起,躲得起”,不满意可以走。今天操作起来,显然要困难得多。记得当年“样板戏”中有句道白:“有了墙是两家,拆了墙是一家”,很有点乌托邦的意味。不过我相信,许多人细想之下,将有不同的看法,他们会庆幸不已,多亏有了墙,否则不堪设想。

中国人提及邻居,一口一个“芳邻”,叫人不禁想起“芳踪”、“芳名”、“芳龄”之类,这顶“高帽子”上敷着一层厚厚的脂粉,其言不由衷显而易见。如今做人的标准大大地降低了,处邻居只要不是打得头破血流,就是所谓的芳邻。这本是两个美好的字眼,可惜今天让人说得油腔滑调、阴阳怪气。

渐行渐远的筒子楼,之所以令人深恶痛绝,是它最大限度地把一幢楼里的住户捆绑在一起,情愿也罢,不情愿也罢,你都只好受着。小时候曾领教过筒子楼的滋味,至今记忆犹新。这是一幢三层楼,不多不少30户人家,平时倒也相安无事,怕就怕一位老太太隔三岔五烧的“特色菜”,此菜不过是中国人最常见的臭咸菜,问题是臭得很特别,无法用言语来形容。尤其要命的是,老太太的嗜痂之癖是上了档次的,一定得与鸡蛋一块儿炒,这臭味中增添了新的成分,变得更为刁钻,对所有的鼻子都是严峻的考验,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赏析出其中的妙处,这是一种“是可忍,孰不可忍”的气味。老太太心明眼亮,知道自己成了众矢之的,她泰然自若,以不变应万变,全然不把大家的感受放在心上,执意要把她的看家菜进行到底。整整有两年的工夫,一幢楼的男男女女都在训练自己的定力,培养对臭咸菜的感情。渐渐地,怨言居然少了,有人甚至偷偷摸摸地溜到老太太家里去学艺。老太太好不容易赢得了人心,谁知大限到了,她输给了脑溢血。邻居们都觉得她死得过于草率,以她吃臭咸菜的气慨,怎么也该轰轰烈烈才是。老太太行色匆匆,带走了臭咸菜,却留下了思念,筒子楼终于走出了臭咸菜的阴影,奇怪的是,里面的居民反倒怅然若失。多年之后,遇到儿时的小伙伴,回忆起那段岁月,老太太的臭咸菜竟是我们最感兴趣的话题。

眼下所谓的单元楼,倒是免去了互闻饭菜香味这道程序,但由于是门对门,也有“大眼望小眼”的尴尬。曾经和一对年轻人比邻而居,小两口一年到头吵吵闹闹,常常半夜三更虎啸猿啼,声震屋瓦。我和贱内深知小夫小妻闹别扭自有办法化解,外人插嘴只会越帮越忙,故很长时间装聋作哑。一天呼天抢地大动干戈,我俩顿生恻隐之心,以为“该出手时就出手”,权当一次和事佬。岂料敲开了门,小两口竟喜笑颜开,那表情意味深长:怪我们多事也。

高度集中的居住形式,最能揭示人性阴暗的一面。比方说,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,你家的保险丝爆了,那么芳邻或许就会不早不迟哼起了小曲。再比方说,芳邻进出,适逢你家大门洞开,那么腰板有欠硬朗的,就会忽然之间挺胸鼓肚,精神抖擞(意在“藏拙”);而手脚原本灵便的,则会左腿迈右腿拖,故作伤残之状(以示潇洒)。

芳邻,可遇而不可求!


凡本网注明“来源:XXX(非国新环球网)”的作品,均转载自其它媒体,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,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。本网转载其他媒体之稿件,意在为公众提供免费服务。如稿件版权单位或个人不想在本网发布,可与本网联系,本网视情况可立即将其撤除。
联系我们

联系我们

关注微信
微信扫一扫关注我们

微信扫一扫关注我们

关注微博
返回顶部